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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京还能走多远?俄罗斯的“2024 问题”浮出水面

庞大鹏,中国社科院俄罗斯研究中心

全文4000余字,读完约需8分钟


2月11日,普京的重要智囊苏尔科夫发表《长久的普京之国》,将普京的治国理念与举措概括为“普京主义”。“普京主义”集中反映了俄罗斯精英阶层对国家发展之路的探索,意在回答俄罗斯需要什么样的发展模式和运行体制,以实现国家崛起。


理解“普京主义”,认识俄罗斯的发展道路,成为理解俄罗斯的前提。


▍“三个普京”,关于普京的分析框架


“普京主义”里面,实际上有三个普京:具体的普京、抽象的普京和系统的普京(在政治系统中的普京)


“具体的普京”是指普京本身是一个执政者,是国际政治学中人的因素。“抽象的普京”是说普京本人代表的是俄罗斯国家,反映的是俄罗斯的国家利益与国家特性。“系统的普京”,即在政治系统中的普京,指的是一个政治系统有输入和输出复杂的过程,普京只是这个系统中的一个要素;一旦普京本人的执政理念和举措在俄罗斯形成一种执政模式之后,普京本人和系统发展本身之间也许就不是完全一致的。


比如常常有人说俄罗斯现在能源型经济这么严重,俄罗斯甚至都是世界经济的附庸,为什么不改革?事实上,普京也早就指出,俄罗斯不实行创新发展战略,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普京是在他一手打造的政治系统当中的,这个系统所形成的治理模式本身如果缺乏动力的话,即便普京本人意识到俄罗斯的问题,这个系统会排斥被认为是破坏稳定的因素。所以普京是处在这样的政治系统中的普京,他受到系统本身的制约。


从这三层普京出发,苏尔科夫提出的“普京主义”就相应有三个层面的含义。


第一个层面是“具体的普京”,即普京本人的举措。普京本人执政将近20年,他采取的执政举措,他所展现出来的执政理念是很成系统的。


第二个层面是从“抽象的普京”这个含义来讲,普京本人所展现出来的举措和理念,都表现出了俄罗斯国家性和总统人格特质的结合。通过研究普京,通过研究“普京主义”,我们可以解读俄罗斯问题研究的三个关键词:国家性、人民性和聚合性。


第三个层面,从政治系统中的普京的角度来看,我们实际上是看普京模式和俄罗斯发展道路的前景,这个系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系统?根据我的研究体会,俄罗斯具备一个政治控制非常强的治理体系,但是治理绩效在递减,有可能最后很多挑战甚至危机源自模式本身。这也符合俄罗斯国家历史上钟摆式的发展规律:俄罗斯的历史总会有一个爬坡、强盛、崩溃、衰败,再起来再爬坡的过程。这是俄罗斯历史的间断性特点,它与俄罗斯的治理模式是紧密相关的。


▲ 2006年,俄罗斯文具店里的普京画像。 © Vladimir Menkov


▍“普京主义”要解决的基本问题


“普京主义”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其实都是历史上悬而未决问题在当代情景中的延续。以下四个问题,都是“普京主义”研究的基本问题,也是普京在这个时代要回答的核心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国家建设、社会制度这个层面的。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究竟要实行什么样的社会政治制度?西方那种资本主义制度吗?还是要回到过去,再实行集权制度?还是说创造一条符合俄罗斯当前阶段特点和历史传统的道路、制度呢?俄罗斯历史上始终处理不好国家和市场的关系,那么苏联解体后国家应如何定位?在国家经济生活中如何发挥作用?继续像历史上一样偏重军事,还是说要把国家治理的优先方向集中提高俄罗斯国内生活的民众水平?


第二个问题,从地缘政治上说,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的西部边界实际上退回到300年前彼得大帝刚要开始扩张时的边界。这时就面临一个问题:是再次要像历史上一样,把后苏联空间的成员国重新一体化进行发展呢?还是守着现有的国土疆域内,按照正常国家的形式发展?这就是地缘政治上的基本问题。


第三个问题,在文化和意识形态上。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国内最大的一个缺失,是那种大国荣耀、民族自豪感的缺失,普京2011年再次回归克里姆林宫的时候,一提到欧亚联盟就得到选民的支持,可见在俄罗斯民众中,这种大国荣耀的意识是多么强烈。普京前八年之所以能成功,也是因为他通过治理,恢复了老百姓对于俄罗斯的大国荣誉感。那么,一个复兴的俄罗斯是不是需要一个统一的思想?是不是需要一个让全社会都要接受,并且可以指导俄罗斯发展的思想?


第四个问题,从国际关系上来讲,俄罗斯百年以来面临的核心问题就是俄罗斯和西方的关系问题。在俄罗斯的意识中,东方总是落后的,西方是先进的,尽管俄罗斯危机之后现在向东看,但是只要欧洲和美国伸出橄榄枝,俄罗斯就会转向西方,转到欧洲的怀抱。那么,是要积极融入西方世界,还是要兼顾东西,实施大欧亚战略,成为欧亚大陆的强国?


▲ 2006年的APEC会议(亚太经济合作组织)上,普京(中)和美国总统小布什(右)、韩国总统卢武铉(左)坐在一起。 © Eric Draper


▍“普京主义”的特点


苏尔科夫这篇文章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回答了以上这些问题。下面,我们通过苏尔科夫的文章《长久的普京之国》来看看究竟俄罗斯人自己是如何理解“普京主义”的。


这篇文章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第一次以官方的身份对普京过去将近20年乃至当前国际形势下,俄罗斯处在什么样的国际地位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并提出了“普京主义”这个概念。文章毫不讳言地阐述了普京主义的许多核心内容,指出“普京主义”的本质就是外生性、军事性、人民性。


什么是外生性?苏尔科夫明确无误的指出:现在的俄罗斯终于摆脱了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一直分崩离析的境地终于走上了一条回到了自身合乎常理的、唯一可能的状态,即日益强大的、领土不断扩张的多民族一体性。


第二点是军事性。文章指出,俄罗斯国家的军事警察职能是最为重要、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职能。俄罗斯从来都认为军事的重要性高于经济,高于从事贸易的商人。


第三点是人民性。文章指出,俄国历史上一共存在过四种国家形式,一种是在15-17世纪,伊凡三世所建立的莫斯科和全俄大公国,第二个国家形式就是18-19世纪,彼得大帝建立的俄罗斯帝国的形式,第三个在20世纪,列宁建立的苏联,第四个就是普京在21世纪建立的当代俄罗斯联邦的国家形式。苏尔科夫认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俄罗斯国家模式虽然表现不一,但内在的本质是一样的,俄罗斯国家的历史结构要素是一致的。他说,这四种国家形式都是凸显了意志坚强领导人的重要性,并且最高领袖和人民之间是一种天然的信任关系。



▍“普京主义”的基础


我想重点说说“人民性”这个概念。由“普京主义”的人民性,就引出《长久的普京之国》的核心观点:“普京主义”基础或者俄罗斯在历史上国家结构的基础,本质就是因为俄罗斯不是一个深暗国家,因为俄罗斯有深层人民。俄罗斯的深层人民是俄罗斯的最高领袖天然的民意信任基础。


深暗国家(Deep State)本意是说西方社会是深暗国家,民主都是外在形式都是工具而已,本身是不透明的,决策不透明,真正的民主沟通参与也不透明。苏尔科夫反其意而用之,认为俄罗斯不是深暗国家,因为俄罗斯一切事情都是放在明面上,因为俄罗斯有深层人民。


深层人民指的是,在俄罗斯无论是哪种国家结构形式,在俄罗斯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总有一批这样的人,做调查也调查不出来,通过社会学问卷也调查不出来,但是当俄罗斯国家历史出现衰败转折的时候,这批人可以把国家拉回正确的轨道。


俄罗斯实行保守主义也好,自由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最终实行都是符合俄罗斯传统价值观的发展道路。这样的一批人,他们可以是财政预算人员,是公务员,也可能是工人,也可能是农民,散布在俄罗斯国内,每当俄罗斯有危难的时候,就会有这样一群深层的人。这就是俄罗斯的人民性。


这样的一批人民还拥有一个特点:无条件、天然信任最高领袖。苏尔科夫认为俄罗斯有一个传统,在俄罗斯存在最高领袖和人民之间这种天然的信任和沟通关系。俄罗斯的社会结构、政治模式都是为了把最高领袖和深层人民之间的沟通打通。


▲ 2012年9月,普京的反对者在莫斯科街头游行。 © James Hill / The New York Times

▍“普京主义”的政治意义


第一点,“普京主义”是在俄罗斯国内政治生态出现隐忧的时候被官方正式提出的。这和去年俄罗斯政治形式密不可分。去年俄罗斯总统大选,普京以投票率和得票率两个70%当选,这是一个莫大的政治合法性来源,在现在世界各国投票率偏低、纷纷进入二轮选举的情况下,普京以两个70%当选,开局非常好。但是仅仅经过一个退休金制度改革,普京到9月份地方选举之后,信任指数就史无前例地降低到35%左右。所以苏尔科夫这篇文章有应对俄罗斯国内局势严峻的考虑,想进一步振奋民情,帮助普京延揽民意。


第二点,今天的俄罗斯有一个“2024问题”,2024年这一任总统任期结束后,普京怎么办,俄罗斯向何处去?“普京主义”的提出实际上暗示俄罗斯将进入“没有普京的普京”时代。普京的治理模式和俄罗斯历史上的国家模式内核形式完全一致,普京本人不在,“普京主义”也会延续。这就是俄罗斯的百年生存发展模式。


第三点,《长久的普京之国》这篇文章讲的是俄罗斯的内政,苏尔科夫还在2018年发表过一篇特别重要的文章,叫《混血者的孤独》,讲的是俄罗斯的外交。认为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进入了“2014+时代”,俄罗斯以后既不做东方的西部,也不做西方的东部,俄罗斯就是一种独特的文明。苏尔科夫这两篇文章,暗示了俄罗斯也要作为一种文明型国家,要立于欧亚大陆中心地位,不要做中心的边缘这样的思想。


《长久的普京之国》回答了“普京主义”是什么和为什么会有“普京主义”(因为普京的这种执政理念和模式,是和俄罗斯一以贯之的俄罗斯国家特性是吻合的),但是有意无意地没分析“普京主义”现在政治绩效怎么样,只是泛泛地谈到“普京主义”模式,这也是和普京现在面临的困境有关,俄罗斯现在经济下滑,外交面临国际制裁。



▍“普京主义”的前景


普京执政近二十年,俄罗斯从“全盘西化”向俄罗斯传统回归。在继承叶利钦改革成果的同时,普京强调在俄罗斯历史、文化和精神的基础上保持俄罗斯特色并实现国家现代化。


“普京主义”不仅是时代的产物,具有清晰的内在逻辑,而且与俄罗斯的国家特征和俄罗斯历史上的国家治理传统一脉相承,其内涵可以概括为俄罗斯政治的控制性、俄罗斯经济的政治性和俄罗斯外交的外延性。


上面谈过了俄罗斯语境下的“普京主义”。而西方国家对“普京主义”的理解主要包括三点:一是反西方主义;二是帝国思维;三是集权体制。西方与俄罗斯对“普京主义”的评价不尽相同,这与双方在俄罗斯发展道路、战略平衡问题、地缘政治等问题上的利益与看法不同密切相关。


总起来看,普京执政以来,俄罗斯继续坚持宪政民主的政治制度和市场经济的经济制度,虽然是不完善的,但同时也是不可移转的。与此同时,俄罗斯面临严重的困难和潜在的危机,从经济结构、管理效率、技术装备、腐败治理等指标来看,没有好转,反而在恶化。


俄罗斯目前的体制模式总起来看维持稳定有余,促进发展不足。稳定是基础,但真正意义上的长期稳定建立在发展的基础上。未来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普京依然面临国内问题的三大挑战。


一是如何把政治稳定与政治现代化结合起来,既能增强政治活力又能确保政治控制,二是如何调整经济结构和经济发展模式避免经济衰退,三是如何应对俄罗斯与外部世界的变化以实现大国崛起的欧亚战略。在当前的国内外形势发展的背景下,俄罗斯向何处去仍然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重大战略问题。


*根据南都观察和《文化纵横》杂志社共同举办的“钟摆的帝国:“普京主义”还能走多远?”沙龙整理,经庞大鹏确认。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书单内图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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