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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尘肺病农民妻子的独白:死亡没有打败我的爱

张雅妮 大爱清尘 2021-11-25

编者按:据不完全统计,在中国约有600万尘肺病农民,患者中,中老年男性占据了绝大多数。很多尘肺病农民的妻子出于现实的考虑都会选择离开,因为无法承担巨大的医药负担和生活压力,更无法承受尘肺病患者家属一眼望得到头的绝望人生。在访问王卫云之前,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脑中:她,为什么没有离开?

七夕节前,王卫云给我发来了十六年前她与丈夫张愿军唯一的一张结婚照。照片里,刚刚30岁的张愿军满面笑容,西装笔挺的样子显得意气风发。


(王卫云和丈夫张愿军)


在他身旁,王卫云盘起了头发,穿着一身玫瑰色的婚纱,双手搭在丈夫的肩上,表情略有些紧张。


那天,王卫云在鬓边簪了几朵牵牛花,却不知道这象征着“爱情永固”的花朵,还隐含着“牵牛织女”的典故。


只是,十六年后,阻隔她与张愿军的不是银河,而是生死。


“这一年我总在梦里找他”


7月26日一早,河南省济源市王屋镇的王卫云赶去丈夫的坟前,她担心连日的暴雨把他的坟冲坏。一年前的这天,她的丈夫——46岁的尘肺病农民张愿军离开了人世。


“没事”,在坟前反复查看后,王卫云松了一口气,“雨水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她把附近排水的沟渠改了道,并打算过些日子重新把张愿军的坟墓修整一下。


(河南省济源市王屋镇)


王卫云说,这一年来,她总是重复做着同一个梦。在梦中,她一直在寻找丈夫张愿军。


“我一直找一直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他就像往常那样对着我笑。”


她说,以往他们在一起时,无论发生什么,张愿军总是喜欢对她笑,“就算是吵架的时候,无论我有没有做错,他最后都会笑着来哄我。”


王卫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做这个梦,她把这个梦和别人说,“人家说做这样的梦不好,但我倒没忌讳那么多,反而觉得心里挺安慰的。”“梦里看到他胖了些,我醒来感觉很开心。”


“他曾是我的一片天”


王卫云1984年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在她之上还有一位兄长。作为家里的小女儿,她从小在家人的宠爱中长大。十九岁时,她去了镇上打工,在一个朋友的饭局中,她认识了在矿山打钻的张愿军。


回忆起两人的初次见面,王卫云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她说自己第一眼就感觉张愿军高高瘦瘦的很帅气,言谈举止也很正派,所以对他第一印象很好。那天在饭桌上,张愿军喝多了酒胃不舒服,细心的王卫云为了照顾他,主动给他做了两个荷包蛋。


这个举动让从小父母双亡、孤身打拼的张愿军感到了温暖,他认定王卫云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


在张愿军的追求下,王卫云动了心。但是面对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她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家人能否同意他们的婚事。为了消除她的顾虑,张愿军主动上门拜访王卫云的父母,真诚的态度打动了两位老人。


"我爸妈听说他从小没了父母很心疼他,对他说,以后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儿子。"


2005年,在父母的祝福下,两个年轻人步入了婚姻。王卫云说,结婚十五年来,张愿军让她心里“一直很踏实”。“尽管他在当时很受女孩子们喜欢,但他对我始终很专一,在家里他总是把我当个宝贝,外人都知道他疼媳妇。”


(王卫云一家旅游合影)


张愿军的工友刘宗平说,王卫云与张愿军的感情是出了名的好,一辈子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俩人生气的时候最多说上个三五句话,就都不吭声了。"


王卫云很感激张愿军这些年对自己的包容,闹矛盾的时候他常常“自找台阶下”,“每次不超过五分钟就会主动来哄我。”


“有次我们说不到一块去,他生气了摔门出去了,没过几分钟就回来敲门,我问他还回来干啥,他笑着说,外面可冷哩,我能不回来么!”


除了对王卫云好,张愿军对她的亲人也十分照顾,“我们结婚这些年,我娘家人都很依赖他,有时候有点啥事都不和我说,都爱和张愿军说。”


王卫云的微信名叫做“宁守一片晴天”,她说,张愿军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微信名叫做“故乡的云”。后来,她把名字改成了“宁守一片晴天”,因为在她心里,丈夫就是家里的一片天。


“我要好好地守护他、守护孩子、守护这个家,对我而言,(这个名字)就是不放弃的意思。”

“知道他得了尘肺,我感觉天都塌了”


婚后三年,王卫云生下了两个儿子,初为人母的她还沉浸在一家四口的幸福喜悦中,尘肺病的阴霾却已慢慢笼罩了这个岁月静好的小家。


(王卫云与儿子)


"2011年,张愿军就开始感觉不舒服,只说难受,又说不出来怎么难受。当地医生也不懂,就按肺结核治疗,吃了好长时间药也不见好。"


王卫云说,那时候张愿军整天出虚汗,已经没力气在矿上干活,只好干些杂活,“给周围村民送砖,拉煤球卖”。为了减轻丈夫的压力,王卫云决定去市区找活干,成了村里第一个进富士康打工的女人。


“村里边的女人们听说我在富士康工作得不错,都跟着一起进厂打工,后来她们的男人也都跟着一块搬到市区,孩子也都在这边上学、买房了。”


王卫云说,她刚进厂时,大儿子五岁、小儿子三岁,“算上给愿军买药的费用和孩子的花销,几乎算是月光族了。”但她当时还是比较乐观,“我一直在上班,所以家里经济还算稳定。”


本以为丈夫只是普通肺病的王卫云没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由于在矿上的开采工作,张愿军接触了大量的工业粉尘,从未做过预防措施的他患上了尘肺病。2015年,张愿军被河南省职业病医院诊断为矽肺三期。


这一年,是他们结婚的第十年,张愿军只有41岁。


在医院拿到诊断的时候,王卫云站在过道里发怔,十岁的大儿子抱着王卫云哭了,恍惚间她听到孩子在问她,“妈妈,以后咱们家可怎么办啊?”


王卫云说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的天塌了。


王卫云的父亲听说张愿军得了尘肺病,急忙要求医生把自己的肺“给女婿换上”,“他是真的把愿军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那天晚上回家后,张愿军平静地对王卫云说,“媳妇,我得的这个病不好治,病情又这么严重,可能活不了几年了。我走了,你要和孩子好好生活。”


(张愿军与两个儿子)


这话让王卫云彻底陷入了崩溃。“那晚他和我说了好多话,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更不敢想张愿军真的走了,自己和孩子们的生活该如何继续。


那段时间她上班只能强装欢笑,下班就偷偷躲在被窝里流泪,“脸面对墙不知哭过多少日日夜夜。”


现实的绝望让王卫云感到窒息,崩溃之下她只想逃离,“当时正好厂里动员大家去郑州支援,我就第一个报名去了。”


在郑州富士康支援了三个月后,她又向厂里申请了续期。


“其实合同签了三个月,到期后,我根本不敢回家,我怕了。正好厂里领导又鼓励再续期三个月,我连考虑都没有就直接签了,又缓了三个月才接受现实的。”

“我一走了之,他就无家可归了”


很多尘肺病农民的妻子出于现实的考虑都会选择离开,因为无法承担巨大的医药负担和生活压力,更无法承受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绝望人生。


张愿军确诊时,王卫云刚过三十岁,也有人劝过她要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早做打算,但她还是不愿意离开张愿军。她说,如果自己一走了之,张愿军就真的无家可归了。“他从小就没了家,除了我还能依靠谁呢。”


从郑州回到家后,王卫云一个人扛起了家里的重担,用每月三千元的工资养活一家人,除了供两个儿子上学,还要同时还丈夫治病欠下的外债。


2019年,张愿军病情加重,在听说丈夫以前的一个工友因为尘肺病突然去世后,王卫云决定一心在家照顾丈夫。她说,那时候她的心里立刻涌上了失去张愿军的恐惧,“只想着多一点时间陪着他,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回想那段每天在家照顾丈夫的日子,王卫云说,那时候她“感觉很幸福”,“我不图他在外面挣多少钱,只希望他安安稳稳地在家能让我每天都看见。”


(王卫云照顾卧病在床的丈夫)


张愿军生病期间人总是闷闷的,王卫云不想让他老想生病的事,有时候她会故意说些气话逗逗他,好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


有次张愿军胃口不好不愿意吃饭,她就对他说“你不吃,我以后都不给你做了,再找个别人给你做吧!”话一出,两个人都笑了。


王卫云说自己不想把丈夫当成一个病人对待,因为张愿军自尊心强,这样会给他很大压力,“他也不想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她的体贴入微让张愿军越来越依赖她,有一次他的朋友们调侃他太听媳妇的话,张愿军笑着说,“我不听我媳妇听谁的!”这话是从前“爱面子”的张愿军很少会说的。


“临终的时候,他掐了我的掌心一下”


王卫云的守护,终究没能阻挡住死神的脚步。


2020年7月26日凌晨,尘肺病三期的张愿军在济源市人民医院ICU病房永远停止了呼吸,缠绵病榻两年、历经无数次抢救起死回生的他,最终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


病重那几天,他对她说“如果我以后不在了,你要学得聪明一些,保护好自己。”他甚至托朋友委婉地提醒她以后找个“真心对自己和孩子好的人”过日子,这事让王卫云有些生气,她对丈夫说“我是你媳妇,说这些干啥!”


(王卫云为丈夫理发)


临终的时候,张愿军躺在ICU的病房里已经失去了意识,她走进去,握着他的手和他告别,忽然间,他似乎有所感应,一边流泪,一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掐了她的掌心一下。


“现在我的手上还有一个印子”,王卫云哽咽着说,每每回想起这一幕,她都感到痛彻心扉,无法释怀,“很愧疚没能照顾好他。”


有时候,她看着两人的结婚照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娶了别人日子会不会更好过一点。“我感觉很对不起他,没让他过几天好日子。”


(张愿军与王卫云的结婚证)


王卫云说,这一年来自己还是没办法接受丈夫已经离开的事实,“在我心里,总感觉他还在。” 别人劝她说张愿军已经不在了,很多事情该放下了,但她还是放不下。他去世一年,她仍然固执地不愿把他的微信号注销,因为“还有好多他的朋友不知道他走了。”


“他走后,我变得越来越像他”

王卫云说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十分热心正直的人,确诊尘肺病后,张愿军得知当年和他一起进矿的四十多个工友也都患上了尘肺病,初中学历的他开始自学法律,帮助工友们通过法律途径申请工伤赔偿。


回想起张愿军为工友们四处奔走打官司的日子,王卫云总是感到非常自责,“那时候我在外面打工,他一天到晚在外奔忙,我为了生计发愁,对他有许多埋怨。现在真正理解了他的不易,可是已经太晚了。”


“他这人说话没有拐弯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因为这份耿直,他这些年没少得罪人。以前听到人们背后的议论她都很少计较,但自从张愿军走后,她总是忍不住要为他申辩。


有一次,听到别人议论张愿军年纪轻轻就去世的闲话,王卫云生气地回怼对方,“虽然愿军年纪轻轻就走了,但他一辈子都是别人,没留下什么遗憾。”


王卫云说,张愿军走了以后,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他了。


以前她是一个没什么脾气的人,“从来不会和人拌嘴吵架,也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有啥事总是先应下来。受了委屈也不吭声。“现在她变得更加强势,心里也更加“硬气”,“别人说啥我都不在乎,因为咱没办那亏心事。”


张愿军去世半年后,王卫云做了大爱清尘的志愿者。她说这个决定源于丈夫张愿军。


2015年起,张愿军获得了大爱清尘的救助,在当地志愿者的帮助下,他申请到了一台制氧机和两个孩子的助学金。他对王卫云说,“咱们受了人家的帮助,也应该多帮助帮助别人。”


在王卫云的支持下,他申请成为了大爱清尘河南工作区的一名志愿者,从2016年到2020年,他几乎走遍了河南境内尘肺病人集中的区域,总共帮助了四百多个尘肺病农民,被评为大爱清尘的优秀志愿者。


(张愿军帮助尘肺病农民)


王卫云说自己那时候对丈夫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自己的男人是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恨的是他总是为了帮助别人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为了做志愿,他自己买了一辆摩托车,挨家挨户去探访、帮助尘肺病农民,即使到了最后病重的时候,心里也还是想着其他的病友。


“有一次张愿军去探访一户失去尘肺病儿子的孤苦大娘,一直特别刚强的他当场落泪,把身上剩下的钱全留给了老人。”


(张愿军探访失去尘肺病儿子的老人时落泪)


王卫云说张愿军的善良也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在他病重期间,许多尘肺病农民赶来看望。尽管这些患者的家庭大都是一贫如洗,负债累累,但为了挽救张愿军的生命,纷纷你五十、他二十地为他筹集治疗费。


(尘肺病农民赶来探望张愿军)


“他走以后,我希望像他那样继续为尘肺病农民做点事。”王卫云说自己做志愿每次去探访患者时,看着他们总会不由得想起张愿军,“我觉得很痛心,也很同情他们的家属。”她对同行的志愿者们说,以后无论什么活动都要带着自己,“我也帮不上太多忙,只能尽我所能,多做一点是一点。”


(王卫云帮助尘肺病患者登记申请表)


王卫云说自己现在只想在厂里好好工作,无论如何都要把两个孩子带大。


张愿军的赔偿官司仍在继续,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判决还没下来。王卫云既担心开庭时间因为疫情再次延后,又担心判决结果不利还要继续上诉,生活拮据的她已经没钱再请律师了。她去申请了法律援助,但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申请下来。


这些烦恼她都只能自己默默消化,在孩子们面前,王卫云总是强打精神,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一个愁眉苦脸的母亲。


“有的人说我心够大的,一整天都像心里没事一样。”王卫云说,她只是觉得孩子们已经没有了父亲,自己更不能带着他们哭哭啼啼地让别人同情可怜。她希望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满足孩子,不想让他们感觉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王卫云镜头下的儿子)


她说自己现在在富士康的工作很充实,每天在厂里十二个小时的劳作让她不用去想太多烦心的事情,“一个月两三千的收入加上低保已经可以让自己和孩子过得挺好了。”


她想要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人总得换个心态,尽量乐观。”有时候她的父母打电话来,王卫云也不想让老人担心,只会下意识地说“没事,啥事都能挺过来。”


回顾自己与张愿军这半生的婚姻,王卫云说自己并不怨恨命运,她觉得很幸运这辈子能遇到张愿军,“我们都是普通人,想要的不是大富大贵,而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嫁给他,此生我知足了。”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事,那就是他这辈子还欠我一个正式的结婚照和一张全家福。”


王卫云说,他们唯一的那张结婚照是在商场买衣服时,店家临时送的试装合影。这些年来,他们一家四口从来没有去影楼拍过一张全家福。


采访最后,我问王卫云,那天早上在丈夫的坟前有没有对他说些什么,她沉默良久,很笃定地“嗯”了一声,“有在心里对他说抱歉,很愧疚没能守护好他。”她说。   


                         

撰文 | 张雅妮

编辑 | 张雅妮、陈晓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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