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代驾和外卖，也把我拒之门外了”，这是在与贵叔交谈的过程中，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贵叔是我家中的一位长辈，受到疫情影响，56岁的他，失去了原有的工作。失业后的贵叔，每天都在现实压力的缝隙中挣扎，大到几年前一场大病欠下的借款，小到每月仍需自费缴纳的社保，加上大龄求职“四处被拒”的日常，最痛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被社会抛弃了”。据一项调查显示，疫情催生了很多像贵叔这样的大龄求职者，50岁以上的人再就业需求量激增，但社会能为这一群体提供的岗位却十分有限，在他们之中，有超过半数的人，待业半年仍无法找到下一份工作。由于这些大龄劳动者并非网络发声的主流群体，相较于“35岁职场危机”的热议，他们的故事更多被隐没在了舆论热潮之外。在互联网上，人们常常打趣说：“35岁之后的归宿，不是滴滴，就是外卖。”那么，50岁之后的人生，又该何去何从呢？去应聘代驾的他，原本和别人聊得挺畅快，谁知对方一听他56岁，突然就不说话了。负责接待的人磨磨唧唧了半天，才说他超龄了，得跟领导做个请示——“又不是养老的地方，都说了只要50以下的”，招工负责人当着他的面，很不客气地甩出了回复。本来只要再干4年，他就能进入60岁的法定退休年龄，每月领到定额的养老金，开启正式的退休生活。然而，一场疫情改变了一切。他失业了，断了经济来源，家里暂时只能靠着妻子一个人的退休金勉强度日。那段时间，贵叔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打开手机也大都是在不同的招聘信息间来回跳转。“50多岁的人还能做什么？送外卖？还是当保安？”他自顾自地在问答网站写下疑惑，后来有人回答说：“在我们这里，学校的保安都只要40岁以下了。”40岁以下，贵叔第一次失业的时候，倒是满足这个条件。那还是在2000年前后，国企改制的阴云缓慢扩张，全国共有6000多万人陆续下岗，贵叔也是其中一员。那时，他不过30来岁，怀揣国企带出来的专业本领，敢拼敢闯。正式离开原单位后，不到两周时间，贵叔就在当地的一家民营公司，找到了一份对口的工作。民营工程机械公司的旧照，受访者提供
而如今，20年转瞬即逝，之前的公司解散了，很多旧有的人脉资源也都陆续退出了本行业，无论是在体力、学习能力，还是在办事灵活度上，现在的贵叔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大不如前了”。2021年的冬天，在连绵不断的阴雨中，贵叔仍然坚持找了近3个月的工作：代驾司机、仓库管理员、机修电工……每一次的踌躇满志，伴随的都是铩羽而归，做了大半辈子还算体面的工作，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大龄失业”的辛酸。前一阵子，有关“延迟退休”的话题一度登上热搜，贵叔看到后，忍不住跟妻子慨叹：“你说，延迟退休对我们这些大龄求职者来说，是不是就等同于延长了失业的时间？”在离退休越来越近的日子里，贵叔觉得自己和工作渐行渐远了。正当贵叔为找工作四处奔忙时，他也许没有想到：工作，可能就在身边。扭转贵叔想法的，是他手机里突然跳出的一则消息提醒——这些年，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摆弄模型。原来在单位，他干的是挖掘机维修一类的工作，按现在年轻人的话说，靠的是一门蓝翔的手艺。而组装和修理模型，也与这门手艺有关。贵叔组装和修理的模型，一般都是按照一定比例（比如1:12）微缩复刻的。因此，这类模型通常有着和真机相同的零部件与构造。以最热门的挖掘机模型为例，一般的挖掘机玩具只有比较粗糙的塑料机身，能做出的动作也相对有限，但仿真的挖掘机模型则完全不同，履带行走，机身回旋，挖掘和吊装等大型的挖掘机可以实现的功能，仿真模型都能轻松实现。起初，贵叔只是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个小伙子倒腾模型的视频，觉得非常喜欢，算是入了“坑”。后来顺藤摸瓜，根据他的账号提供的信息，贵叔又找到了闲鱼，这个闲置物交易的平台。闲鱼平台上有很多像贵叔这样的模型爱好者。他们有的是不差钱的玩家，因为某些功能受损，索性就把整机挂在闲鱼上抛售；有的是机械专业的大学生，出于好奇想要尝试自己组装一台，结果能力有限，半途而废，最后只得贱卖掉零部件和烂尾品……看到那些被挂出的宝贝，贵叔觉得十分可惜，内心时常会涌出一股“还能抢救”的冲动，加上那些零散的废弃件，一般出价非常便宜，就这么东拼西凑的，他淘回来不少别人眼里的“垃圾”。为了能更好地复原它们，贵叔甚至在家中专门倒腾出了一个小空间，搭起了专用的工作台。有时那里就像是他的乌托邦，一头扎进去后，他常常忘记时间，也感觉不到困倦和饥饿的存在。不管是组装零部件、外设喷漆，还是调整线路、焊接框架，看到一堆破碎的废弃件，在自己手中被重新组合成一台崭新的机器，各部分甚至能在遥控手柄的操作下，各司其职、协调动作，贵叔总能收获满满的喜悦和成就感。在完成第一台挖掘机模型的修复后，贵叔把自己的“心血”挂上了闲鱼，那时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知道这经过了新生的模型，会不会有人感兴趣？”手机再次震动，来自重庆的第二条消息，彻底打断了贵叔的思绪：“如果能寄的话，可以再便宜些吗？”发消息的是重庆的一名职业挖掘机驾驶员，这些年他一直辗转在各个工地之间，专门给几个固定的老板开大型挖掘机。驾驶员说自己收入不高，恳请贵叔再让些价格：“这些年我一直在给别人开挖机，但从来没有一台挖机是属于我的，那些几十上百万的大挖机，我肯定买不起了，但仿真模型，我很想要一个。”真实的大型挖掘机与1:12仿真微缩的模型挖掘机，
受访者提供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话打动了贵叔，尽管后续又出现了几位愿意竞价的买家，但贵叔还是让驾驶员“接走”了他的第一个作品。
成功靠“为爱发电”意外赚取第一桶金后，原来在求职市场上处处碰壁的贵叔，也逐渐找回了自信心和价值感。
他开始意识到，修复组装模型，也可以是一份自由职业，从此愈发投入其中。
从售前交流到砍价，再到邮递与售后，贵叔无不亲力亲为。在整个过程中，他甚至学会了不少新潮的词汇：
“很多年轻人把玩模型叫做‘入坑’，意思是说需要不断投入一定的资金；获得家人赞助叫做‘输血’；而成功售出自己制作的模型则被叫做‘回血’”。
随着“回血”的次数越来越多，贵叔也结识了不少志趣相投的伙伴。
在“模友圈”中，一位天津八零后的宠物医生，与贵叔往来最为密切。宠物医生钟爱挖掘机模型，据说童年时，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他常被带去各种路桥工地，在那儿一待就是一整天。工地上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坐在和自己等高的大水泥管上，望着远处的挖掘机来来回回的工作，直到晚饭时间，父亲叫他回家。后来高考结束，宠物医生差点就填报了机械专业，不过遭到家人的强烈反对，最后还是学了动物医学。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补偿心理，他对各种挖掘机模型异常着迷，总是私信贵叔询问很多细节问题，后来甚至订了两台模型拿回去自己研究。另一位昆明的公务员，是一位模型爱好者中的“妻管严”。为了能让妻子批准他在模型上的开销，他不仅事先写好了“讨价还价”的剧本，还特地在正式演出前，专程拜托贵叔配合他做了一次“预演”——“我说能不能便宜一点，你说不行，然后我又说便宜点嘛，你说那就88”……他们先在闲鱼梳理了一遍问答流程，随后跳转至微信，在公务员妻子的监督下，开始了正式的表演。“为了不出错，我甚至提前用纸笔抄了一遍台词，最后一字不差地完成了任务”，贵叔说：“没想到他妻子最后真的付了款。”
昆明模友“自导自演”的讨价还价，受访者提供
通过一件件模型，贵叔与不同的人相遇，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或许不会有交集，但在模型的宇宙，他们褪去了大龄失业者、兽医、公务员、挖掘机驾驶员的身份标签，也没有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的年龄阻隔，大家只因相同的爱好聚在一起，做回了一个个普通的模型爱好者。“在现实生活中，我身边可能没人欣赏这些模型，大部分的人都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还摆弄玩具，简直太不务正业了，但是通过爱好找到同类后，我这个差点被社会‘抛弃’的中年人，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贵叔在修理模型，受访者提供
再后来，甚至就连与贵叔“渐行渐远”的正式工作，也在冥冥之中“游”回了贵叔身边。前段时间，广东一家模型制造厂的负责人，因为看见贵叔在网上发布的经验交流贴，特地找上门，愿意开出8000—10000元的月薪，邀请他去东莞驻厂做技术指导，并且愿意提供免费的食宿。为了考察贵叔，模型厂负责人在正式给出offer前，面对“从天而降”的工作邀约，贵叔还在犹豫思考，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在他看来，这整个过程似乎充满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感，就好像他喜欢模型，模型又开启了他的第二人生。
撰文 / 排版：Liko 插图：贵叔
封面：日剧《让我叫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