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诗人廖学斌：诗意改革失败 官越做越小
南坪派出所处在闹市中，挨着居民楼，院子里有几棵老桂花树，傍晚时分，桂花香气与烟火气相融，将“廖学斌”这个名字埋在了他最后的警察任职时光里。今年，他以正处级“片儿警”的身份退休。“现在只想留下‘瑶溪’，这个名字是干净的。”廖学斌说。
文 | 王一然
图 | 王一然
编辑 | 王珊
廖学斌从前有两支“笔”。一支笔签下“廖学斌”，一个犯人的牢狱生活便可延长或缩短，一笔几十万的款项即可投入使用；另一支笔写下“瑶溪”，千百首诗句后的落款，铺在计划生育政策下乡的路上，嵌在劳改犯人播种稻田的穗儿里，落在派出所老树的喜鹊巢中。
40多年前，写诗的笔将他从湖南农村带进常德师范专科学校（现湖南文理学院），一位官员欣赏他的文笔，提携他进入官场，渴望写诗的笔最终写了政府的公文报告。廖学斌33岁时已经是副处级干部，“我那个时候权力非常大的……”九十年代初期，他管理着有近四千名犯人的湖南常德市劳动改造支队（现武陵监狱）。
但廖学斌常常搞混了两支“笔”：以诗人的思路为官，太理想化。廖学斌的官越做越小，最终在今年以正处级“片儿警”的身份退休。熟悉他的司机小曾称他“写诗误了仕途”。“我常常在犯罪现场寻找诗意……我不是一个好警察/也不是一个好诗人/“
“领导在我的监狱坐牢”
武陵监狱的办公室门口有一个宽阔的阳台，廖学斌喜欢站在那里，望着无垠的柳叶湖岸，犯人在稻田中耕作，小山在湖光中微粼。那是1991年，他的身份是常德市劳动改造支队党委副书记。
廖学斌在家属楼有一间单人宿舍，距离办公室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脚程。“有时候想到了好的句子就马上跑回去写。”
监狱中分为农业大队、工业大队、严管大队、教师大队等，犯人们喜欢争抢一些轻松或有油水的活，比如管事的小组长、小卖部的销售员。二大队的刘二喜是渔民出身，因流氓罪入狱，被分配在比较辛苦的农业大队，一直想换工作。
这个后来横渡柳叶湖的越狱犯人，经常出现在廖学斌的诗中。
因常年漂在湖上，刘二喜的皮肤粗糙黝黑，小眼睛透着精光，操着湘南方言，语速极快。在农业大队出工干活时，刘二喜谎称上厕所，躲进稻田旁柳叶湖的荷叶群里。
柳叶湖最宽的地方有两公里多，廖学斌带人将荷叶群搜了个遍，没找到通水性的刘二喜。刘二喜的弟弟将警方带到了一个假的藏身地，拖延了警方追捕时间。
廖学斌带人扑了空后，掏出枪来拍在桌上，对刘二喜的弟弟大喊：“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刘二喜到底在哪？”站在刘家一贫如洗的房间里，廖学斌收起枪，掏出了笔。“刘二喜，我是廖书记。你回来吧，我答应你三个条件：给你换工作，不打你，不给你加刑。”廖学斌将这封信交给了刘二喜的弟弟，同行的干警面露疑色，廖学斌说：“他会打电话的。”
当天晚上，刘二喜果然打来电话向母亲说明藏身地点，但也托母亲提了要求：廖学斌一个人上船，不许带枪。廖学斌一个人去见了刘二喜，但在腰里偷偷别了枪。
在安乡县一个渡口的船上，刘二喜走了出来：“我看到了你的信，廖书记，我和你回去。”窝藏刘二喜的朋友劝他不要上当，刘二喜说：“他和别的警察不一样，不会骗我。”
追回刘二喜后，廖学斌按照承诺没有给刘二喜加刑。“其实我知道是违反规定的，但他们家穷，六个孩子没有争气的。”刑满释放后，刘二喜做回了渔民。一次，廖学斌偶然间听到刘二喜结婚的消息，他没有接到邀请，就在诗里想象着与刘二喜重逢的场景：
昨天我们在游湖时偶遇/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他两腿一并/报告队长，景色很美/真的叫人难忘
廖学斌的办公桌上放着每个犯人的卷宗，犯人“二光头”理发手艺好，但很少有干警敢让这个犯流氓罪手黑的狱霸理发。廖学斌去找他，二光头激动地问：“书记，您是让我理发吗？”廖学斌坐下来笑着点了点头。
“廖书记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人，不管是在里面还是出来，如果我们有请求找他，他都会帮忙。”曾经因贩毒被判了死缓的彩霞（化名）18岁入狱，廖学斌亲手将她逮捕归案，因她年纪太小而请监狱的人多加照顾，并鼓励她好好改造，如今彩霞已结婚生子，有些微胖的圆脸泛着油光。
常德市一位局长因贪腐入狱，经常被犯人欺负，二光头首当其冲。“那时候条件不好，伙食只要是熟的、热的就非常好了。”廖学斌说。被犯人哄抢的是南瓜汤，这位局长的南瓜汤经常被二光头抢走。廖学斌将二光头叫出来，让他保证以后局长不被人欺负。
我派人关了二光头三天禁闭
从此前局长可以大口喝南瓜汤了
想想他以前是何等豪气啊
——瑶溪 《领导在我的监狱坐牢》
失败的诗意改革
常德市劳动改造支队的大门后，醒目的三个问题用大红漆刷在墙上：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这些问题在监狱的多处地方用各种字体刷着，提醒着犯人认识自己的身份，服从监狱的改造与管理。
日子越久，廖学斌对这个三个问题的答案越模糊。
廖学斌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村家庭。17岁时，他借来一本文艺类刊物，在上面看到了诗。“那时候看到的诗都是一些喊口号的，但已经觉得特别激动，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
“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写诗，诗人是要有些疯癫的……他会读诗给我听。”妻子回忆。
廖学斌二十四五岁就当上了常德计划生育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那是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时期，廖学斌在听到大月份孩子引产的消息后也常常自责，那支批示公文的笔写出的东西被他称作“满纸谎言”：曾为一座城市少生几百万骄傲不已/二胎放开后/舆论指责我们扼杀了生命/
1988年4月，海南建省、成立海南经济特区。当时的廖学斌正陷在一段婚外情的感情纠葛里，他选择了逃避。
赶着“十万人才下海南”的大潮，扔下铁饭碗，他带了三十几个大学生请假私自到了海南创业，被领导在会上点名批评。这次创办公司的尝试刚刚开始，便以母亲病危的消息结束。
回到湖南的廖学斌重新回到了政法委，在做了三年办公室主任后，迎来了他权力的巅峰期——常德市劳动改造支队（现常德市武陵监狱）党委副书记，副政委，兼任常德市轻型汽车厂副厂长。
他在监狱里几乎掌握了绝对权力，监狱近4000名犯人，600多名干警，万金藏农场里一万多亩耕地，每年犯人可生产1100辆左右中巴车，背靠白鹤山，还有大量的林业。
那是一段封闭、规律的日子。每天六点起床，盯着犯人出操，巡查工厂、农场、山林，事物琐碎，时间仿佛静止，“如白开水一样平淡。”但监狱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生活，闭塞的小世界与外面改革开放后日新月异的变化，匮乏的文化给养与大量的新事物涌入，在廖学斌心里挣扎，他想在监狱里搞一场“诗意”的改革。
监狱中的教师大队也由犯人组成，其中不乏大学生等文化知识水平高的人。“请来很多报纸的老编辑、记者给犯人们讲报纸是怎么回事，写文章有什么要求。”廖学斌颇为关注监狱内部的报纸《柳叶湖》，发表文章的犯人有积分奖励，可用来换取减刑。
一位犯人找到廖学斌提意见，希望监狱在广播宣传法律知识的同时，播放一些音乐。廖学斌给这位犯人积分，并在大会上鼓励犯人多提意见。随后，这座九十年代的小城监狱里，放起了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有的犯人找到廖学斌说：“这些歌让我暂时忘记了监狱和刑期，好像回到了家看到了老婆孩子。”
“那时候发现，在放这些歌的时候，犯人打架的频率明显降低了。”廖学斌总结这次改革的成功经验，又在监狱中建一个“大墙艺术团”。
“有些犯人真的很有才华。”廖学斌回忆道，有的犯人是歌舞剧团出身，有演出经验；有的人会唱京剧，开腔博得满堂彩；有的是在长沙兴起的大歌厅有名气的歌手，带着一把有故事的嗓子；还有人会表演魔术。“你很难想象，很多人是因为犯了流氓罪进来的，但我会和他们谈论诗，希望他们有文化。”
大墙艺术团的名气很快流传开来，常德的国企烟厂邀请犯人们去演出，座无虚席。廖学斌将参加演出的犯人都积分减刑，遭到上级的严重不满。“出了事怎么办？这是监狱！”廖学斌组织的艺术团演出了几次后，监狱开始出现越狱事件，虽然逃跑的不是艺术团的人，但上级将艺术团在社会演出的事拎出来批评，廖学斌不得不停办了艺术团。“那时候知道，没有再升迁的可能了。我与这里格格不入。”
1995年，在监狱做了近五年二把手领导后，廖学斌自己主动要求降职，到常德市防暴支队做副政委。
写诗用情误了前程
团长、营长、连长
官，倒着当
——瑶溪 《我们的故乡叫官当》
“你当警察做好事多还是做坏事多”
到防暴支队基本相当于挂职，权力的落差一度让廖学斌很不适应。
更大的痛苦来源于他一直纠结的内心。他跟着警察去现场维稳，“我见到一些很老实的村民维护自己的耕地，一些地点明明有违法行为却没有被查处……我想要接近他们，体验、改变他们的生活。”这些让廖学斌感到悲苦与失望。
缓解痛苦的方式？他躺在床上写诗。这期间他出版了一本诗集《你是我的太阳》，在监狱时期的下属有的已经升职，以前的老领导也主政一方，廖学斌可以争取平级调任公安口上的其他职位。但他发现更喜欢基层，那段时间，他的诗里大量叙述底层矛盾和问题，最终，他选择了去基层派出所。
“当时他说去做派出所长，大家都非常惊讶。”原常德市劳教所的副所长曾与廖学斌在司法系统搭班子，廖学斌33岁已是副处级干部，如今40出头却主动提出做派出所所长。
十年前的廖学斌坐下有人点烟，有人扇扇子，十年后，他加班到半夜，徒步去吃一碗炒粉。廖学斌开始接触琐碎的案件：一名未发生性关系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女子涉嫌卖淫，在进审讯室前看了一眼廖学斌。“她那个眼神让我觉得无助和凄苦。我知道下属有‘钓鱼执法’的行为，虽然没发生关系，但是如果她招供以前卖淫的事实也可以罚款，但我不知道明天她被打上‘卖淫’的标签日子会怎样。”
廖学斌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徘徊，办公大楼对面有一片绿意盎然的小花园，他在这里用树桩造了桌椅用来写诗、看书与思考。最终，廖学斌打开了拘留室的门，在女子惊慌的眼神中放走了她。
派出所的院子小而拢音，因为怕下属做出逼供等出格的事，廖学斌常常在审讯犯人时坐在窗外的花园里写诗。
一次，一名犯人招供偷了附近工厂的黄铜，但最后倒卖的细节却无法对上，案子迟迟未能结案，与廖学斌搭班子的副所长将犯人打成重伤，派出所赔了两万块钱。“我把那个副所长骂了一顿，但案子不结，过了追诉期，我们也要担责任。犯人可能是别的案件的嫌疑人，但他确实招供了。”三年后，真正的嫌疑人落网，招供了作案过程。“我想买东西上门道歉，想了很久，但最终没有勇气。”
女儿问，你写的诗会流传下去吗
俺说，洞庭湖流到何里算何里
有人问，你当警察做好事多还是做坏事多
俺回答，洞庭湖有时淹没村庄有时浇灌大地
—— 瑶溪 《俺是洞庭湖的瑶溪》
“现在只想做‘瑶溪’，这个名字是干净的”
临近退休的几年里，52岁的廖学斌被调去临近辖区的南坪派出所，成为了罕见的副处级“片儿警”。
南坪派出所处在闹市中，挨着居民楼，院子里有几棵老桂花树，傍晚时分，桂花香气与烟火气相融，将“廖学斌”这个名字埋在了他最后的警察任职时光里。今年，他以正处级“片儿警”的身份退休。“现在只想留下‘瑶溪’，这个名字是干净的。”廖学斌说。
三年前，廖学斌的诗开始在微信公众号传播，大量的读者和诗歌评论人给他留言，诗中公安与司法的职业生涯让廖学斌得到了大量关注。
同在公安系统的诗人杨角说，瑶溪的79首诗其实都是一首，表达差不多的意思，“他的当官可能是一场失败，但写诗是一场拯救。”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熊国华认为，“从瑶溪的诗里看到了一个诗人的良知。”诗人走召评价瑶溪叙事精妙，“他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首诗。”
作为诗人瑶溪，他开始四处采风，与煤矿工人一同下井挖煤，把黑色的生活拓在纸上；申请到精神病院去体验生活，将病人的想象抹在墙上；到贵州的大山里去支教，让孩子的梦想开在诗句里。廖学斌失去了办事的话语权，瑶溪得到了自由的生活。
在常德市著名的诗墙下，廖学斌找到了自己在1984年写的一首《月亮挂在高塔上》。沅江水起伏，他昂着头，纵声朗读。
但如果警察与诗人只能选一个，妻子还是希望廖学斌是一名警察。警服给她带来安全感与生活保障，“毕竟还是要生活的，写诗只是一种爱好。”妻子说。
司机小曾也坚持认为廖学斌适合做一个派出所所长。“他这种被贫穷激励的人想干事，能干成。写诗怎么也是茶余饭后的东西，他被这个耽误了仕途。”
听说曾经任职的武陵监狱要搬迁了，10月21日，廖学斌决定回去看看。犯人们曾经工作的柳叶湖畔建起了旅游区和水上乐园，逃犯刘二喜泅渡的地方已修好一条宽阔的景区公路。廖学斌坐到监狱正门小卖部外面的椅子上，盯着往来穿警服的人看。这些人，当年见到他要立正敬礼叫一声“廖书记”，如今只投来陌生的目光。
“老田，你干么事去？”一位步履缓慢的老人经过，廖学斌多年来扔保持着在监狱训话时嘹亮的大嗓门。
“呀！廖书记？”老人曾参加过金门战争与越南自卫反击战，穿绿色老式部队外套，声音同样干脆。
“廖书记？廖书记！”一个满手是土的老人踉跄着小跑过来，抬起的手缩回去拍了拍，又伸出来同廖学斌握手。
“你好啊，你是向圣礼的家属，春梅的工作怎么样？在烟厂的大儿子还孝顺你吗？”22年后，廖学斌脱口而出老部下女儿的名字，带着以前做监狱党委副书记时慰问的口吻。
老人以为老领导在外面做了大官，不停地反映下岗离退休的问题。“你们反映的问题我都知道了，但我现在是一个诗人了，不能为你们做什么，只能感到抱歉。”廖学斌说。
监狱的家属楼已看得出是上个世纪的产物，里面住着退休干警及家属甚至还有出狱做杂活的犯人。散养的鸡群与流浪猫狗在垃圾堆前各安一隅，香樟树又落了一年叶子，记得廖学斌的老干警有些已经去世，有些调离，监狱又换了一批新干警。
这里没人知道瑶溪。
我一时被光明反锁在黑暗里
一时被黑暗反锁在光明里
它们反复充当着我的镣铐和戴镣铐的人
……
我全部的故事隐藏在这两种状态里
两种呼喊声轮番增加着我生命的厚度
—— 瑶溪 《我是光明和黑暗反复争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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