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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星离开的152天:“我定会让你安息”| 山河故人2017

2017-12-13 张笑晨 有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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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搜狐新闻年终策划《山河故人》的第五篇

也是最后一篇

作者 | 张笑晨

编辑 | 王晓

李东平在儿子李文星入土百日之后,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坟。

他是跑过去的。两只手甩在身侧,在泥土路上边哭边跑,脸上的皱纹揪在一起,太阳砸在土地上,眼泪和鼻涕在太阳下泛着亮。

没跑到坟头,李东平就被女儿李文月抱住了。他哭着喊,“我一次都没来看过他啊”。

2017年7月14日,23岁的李文星死于天津静海G104国道旁一个不起眼的水坑中。生前,李文星通过BOSS直聘找工作,遭遇“李鬼”公司,被骗入一家名为“蝶贝蕾”的传销组织中。

李文星死得不明白,在老家算是“冤死”,进不了祖坟,也不能立碑,葬在村的坟地。坟头烧过纸的黑色痕迹依然清晰可见,纸灰堆了厚厚一层,坟前放了两朵大红色的假花,四五根竹竿立成三角形,红粉蓝白不同颜色的彩纸扎在上面,变成了一个简易的花圈。

“心太大了”

儿子的离去带走了李东平和老伴的睡眠。

两个老人夜里坐在床上,不说话,各自低头看手机。夜里的山东农村没什么亮光,只有手机屏幕的光衬着李东平和老伴的脸。

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李文星”,第一条是百科词条:“李文星,1994年出生于山东省德州市的一个农村家庭,毕业于东北大学。”图片是李文星的蓝底证件照——黑西装、白衬衫、蓝领带,偏向左侧的刘海,没有微笑。

李文星。图片来源:网络

往下翻,李东平找到了最新一条关于儿子的视频,他把音量开到最大:“在天津静海西外环被发现的山东大学生死亡一案,近日天津警方给出了调查结果,结果显示李文星系溺亡……”

这是李东平十几年来第一个没去北京的冬天,往年收了玉米种下冬麦,他就动身去北京做建筑工人,“德胜门、苹果园、大兴”,北京地名他都熟。

李东平的手摸上去有点硬,布满了老茧,他56岁了,“干建筑是个苦活”,他不舍得吃喝,把儿子供了出来。

山东高考不容易,整个村里,甚至武城县一年也考不了几个重点大学,在武城二中读高中的时候,李文星是3000多名学生里的前十名。因为成绩好,学校要给他助学金,李文星说,“班上比我还困难的人也有,没有爹没有娘的”,最后没要这个钱。

李文星考上东北大学,在李东平看来没费什么劲。他印象中李文星没上过晚自习,“也没说太努力,高考考数学时还睡着了”。

大学毕业后,除了过年,李文星不太爱回家里,说得混出了名堂才有脸回家。

李文星的母亲一直怪自己心太大了,李文星长到23岁没让家里操什么心,她也觉得儿子不会出什么大事,“找不到好工作就慢慢找”。

在命丧传销中的前几天,李文星给家里通过几次话,李文星的母亲发现儿子说话越来越虚弱,却没想到他已经身陷传销五十多天,“就算家里再没钱,也得救儿子”。

“成了一根刺”

李文星出事之后,李文月一直没上班,操持着哥哥的事情。

她没把哥哥埋在自家的地里,庄稼人靠地吃饭,她不想让父母干活时看见儿子的坟。

天天在父母面前晃悠,李文月觉得自己成了一根刺,扎在父母心里,龙凤胎看到一个怎么可能不想起另一个,“拔了我心疼,不拔难受”。

李文星和李文月是龙凤胎,李文星早一点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李文月和哥哥的性格相反,她有一双大眼睛,外向话多,总是笑脸迎人,甚至有点咋呼。李文星有点内向,话不多,很少大声说话。

李文月在哥哥读高中的时候,去了天津打工。三年前结婚了,男人是隔壁村人,结婚没多久当了妈妈。李文月难免跟丈夫有摩擦,丈夫会开玩笑地动她一下,李文星会上前指着妹夫,“有事说事,别动手”。

李文星溺死的水坑。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小时候,李文星第一次打架也是为她。小学的时候,李文星一个个拨开围着妹妹的男孩,对其中几个男孩动了手,“到现在家里人都不知道”,李文月说,“现在他们也没机会知道了。”

忙哥哥的事,李文月总是一个人。她要常常往返于天津、德州和北京,李东平会骑着三轮车送她去县里坐公交,三轮车后面有个斗,李文月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斗里。李文月跳下车时,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擦破了皮。

她去德州,到李文星银行卡的开户行打印明细,其中有两笔500元,是李文星被困传销的时候转出去的,李文月想知道是不是被传销的人拿了去。交易明细有几十页,卡里的余额从没超过2000元。

两笔钱是从李文星余额宝转出去的,李文月第三次拨打余额宝的客服,想知道这两笔款项的来历,等来的是一阵忙音接着一阵忙音。她不懂什么是余额宝,问了李文星的同学才弄明白。

十几分钟后电话通了,接起来是个有浓重江浙口音的男生,要求被拒绝了,对方说只有警方才能调。

乡里人见了李文月都会问事情怎么样了,李文月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

她在朋友圈写下:“愿将忘川三千度,易汝余生无别离。”

“从大早上等到他们关门下班”

“这不是我哥,我哥没有这么胖”,李文月最后一次见到李文星是在殡仪馆,她不相信眼前躺着的是李文星,一口咬死不是,“走吧”,她拉着家人就往外走。

在水里浸泡了一天的李文星,尸体已经高度腐烂,无法辨认。直到李文月的丈夫通过嘴型和脸型认出了小舅子。

在领遗物时,李文月一眼就认出了她给哥哥买的钱包,带夹层、咖啡色。衣服、手机和电脑大多是她买的,“但都不是什么牌子货,钱包也就两百块”。

直到去年,李文星第一次穿上了牌子货,“我给他买的”,李文月说,一套也就五六百元,包括白色衬衣、黑色裤子和一双鞋。那是她送给哥哥唯一一套正装,她当时在家带孩子,没有收入,父母在家种玉米,收成好一年能赚1000多元。

按照山东的习俗,东西都要随着故人烧去,李文星北京室友寄来的遗物,她只留下了大学毕业证、毕业纪念品和这份工作的材料。它们被装在一个纸袋子里,躺在衣柜里。

当时李文月想给哥哥立案,上下跑了一个星期。她和家人先去了城关派出所,再到静海分局,最后去了信访办,甚至找了检察院,“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反正就是没人管”。

李文月天天耗在这几个地方,早上没开门,她就坐在门前等,“从大早上等到他们关门下班”。最多可能来几个人,问问情况就走了。

那一周,白天李文月和家人去不同的单位争取立案,晚上整理材料,她一开始不太会用电脑,只能一点点来。最后整理出来的材料有厚厚一叠,到现在她都随身带着。

“传销”、“招聘”、“水坑”、“大学生”的标签让李文星的死进入公众视野,但为哥哥讨回公道似乎还是李文月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除了武城团县委送来的2000元慰问金,李家再也没收到过什么慰问了。

李文星家堆积的玉米。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李家的院子里堆了七笼玉米,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笼子快高过他家的房子。李东平指着这些玉米说,“一年就这些棒子了”。

炖个菜放点肉、伴着馒头就凑合吃的李东平,这天因为一起在北京打工的李胜利(化名)来了,让老伴炒了四个菜:青椒炒肉、肥肠、土豆烧鸡,还有个青菜。老伴指着一桌子菜说,“就算是城里人,天天这么吃也吃不起吧。”

李胜利家没有大学生要供,打工攒了点钱买了车,李文星出了事,有的时候会来帮忙。

李东平拿出一瓶二锅头,文月喊他少喝点。喝了三四杯,李东平有了些醉意,说起儿子的事情停不下来。

“这让我们怎么信”

李文星的母亲梳着马尾,头发不密,头部中间已经都白了。她一直重复,“李文星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生命的孩子”。

她已经不想再说起儿子的事,一遍遍地说了太多次了,一开始的激动情绪已经渐渐熄灭,再有人来,她不怎么说话,打个招呼就进屋里去了。

李文星刚去世那段时间,李东平怕传销的人找上门来,和老伴躲在2007年借了五万元修好的房子里,虚掩着门,从外面看门就是锁着的,但是里面的人能出去。八月初的那几天有人来敲门,只能听着家里的铁门一声声脆响,屋子里的人大气不敢出,只有院子里的狗对着大门吠两声。

在李家的房子外面是个卖煤的店子,老板知道李家出事了。“人不能太贪婪”,不知道实情的他,以为李文星是因为贪钱加入传销丧了命。

现在李东平最挂念的就是女儿。李文月要跟律师去天津看口供,李东平不放心,想让李文月的堂哥陪着一起去,堂哥那天有事去不成,李文月哄他们说,她在律师的车里不下来,李东平这才放心。

因为担心李文月出事,堂哥要走了李文月的微信号,删了所有媒体。

10月底,李文月拿到了天津静海公安分局对李文星案件的情况说明,称李文星死因系溺亡,排除他杀的可能。李文月和家人不信这个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监控也没看到,这让我们怎么信?”

按照情况说明,李文星死于从传销窝点送往火车站的途中,司机拉着他到自家开在静海西外环上的砂锅店吃饭,司机转身吃个西瓜的功夫,人就不见了,直到第二天在砂锅店的水坑里被发现。

材料显示,李文星从司机的车上消失的时间是下午,而李文月回忆城关派出所所长说,具体时间是下午四点。“夏天七八点才黑天,四点天那么亮,一个大活人就算掉在水坑里,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人都不知道?” 李文月说。

得知警方不予刑事立案后,李文月把手机号发在了朋友圈,希望所有媒体都来联系她。

李文月买了个心形坠子,放着哥哥的照片。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前段时间,李文月花47元在网上买了一个坠子,想把哥哥的照片放在里面,天天带着。拿到坠子时她发了条朋友圈:“终于等到了你,以后我会永远带着,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坠子是心型的,边缘可见做工粗糙留下的凹凸痕迹。

“我定会让你安息”

“爸,咱们不哭了,你想他,他想过你吗?是他自己瞎,在天津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吗?”看到第一次见儿子坟头的老父亲哭得不成形,李文月只好用气话来安慰他。

李东平趴在三轮车前座,头埋在臂膀里,许久不动。进了屋,他双手捂着低下去的头,也不说话,盯着地板。

李东平趴在三轮车把上,久久不能平复。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李文月在北京找了两个律师,好在都不要费用,最近李文月在整理手头的资料,除了七月份的那些,她想再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查出来。

10月的最后一天,太阳洒在李东平家的客厅,天有点冷了。李东平和老伴在签律师授权书,签一个按一个手印,“怎么名字都不会写了”,李东平念叨着。

他写一会儿就停下来,想一会儿再继续写,有的时候会忘了按手印。因为分了刑事和民事两个律师,授权书有二十份,李东平和老伴签了快半小时。

在李东平一家看来,儿子的案子有太多疑点,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一人一句能讲一下午。律师去水坑看了一下,他说也不排除李文星在司机张某停车的时候,试图逃跑却不慎跌落水中的可能。

李文星溺亡后,天津警方打击整治静海传销集中行动持续了整个八月。据天津发布消息,天津警方共出动警力3000余名,发现传销窝点420处,清理传销人员85人。早在7月7日,天津警方曾称,已抓获蝶蓓蕾头目8人,“成功将盘踞于静海地区的传销组织连根拔起!”

“任何语言也无法说出我们内心的悲伤和后悔”,被网信办等多部门约谈后的第二天,BOSS直聘发布公开道歉信,承认审核机制存在大问题,并承诺将100%实现“机器+人工”审核认证。现在,BOSS直聘在招聘者发布岗位时,接入了蚂蚁信用的人脸识别入口,审核通过才能发布。

“对社会道歉就行了吗?我们家不需要当面道歉吗?”李文月对BOSS直聘的处理不满意,她们至今没见过BOSS直聘的负责人,“本来说要来给文星上个香,根本没见人”。

李文月说,她们起诉BOSS直聘的案子快立案了。但在律师与警方的最新沟通中,静海警方倾向于认为,李文星是非法拘禁的被害人,而不是组织、领导传销活动一案的被害人。

但两位律师认为李文星之死系因“被迫进入传销组织并逃离传销组织”引发,而传销组织对李文星实施非法拘禁行为的目的,是为了迫使李文星加入传销组织。

在他们看来,“事情还有转机”。

从李文星的坟头回家,要经过自家的地,刚种下的麦苗已露了头,李东平的三轮车开在两片麦田的中间的土路上,麦田像一张薄毯子敷衍地绵延在鲁北平原上。

新的麦苗下了地,在庄稼人眼里是新一年的开始,它们会长到半人高,变成金黄色等待收割,又是生命和时节的轮回。

哥哥走后,李文月也一直失眠,有的时候睡着了,哥哥总是她梦里的主角,和她整夜整夜地聊微信,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她又起身去天津了,城关派出所的所长要见她,她在朋友圈对哥哥说,“我定会让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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