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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代际关系

孙隆基 三辉图书 2023-08-11

《饮食男女》剧照


人对权威的第一次反应,是在家庭中发生的,因为家庭是人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人在长大了以后,对社会权威抱持的态度,往往是对家庭权威反应的一个持续。

中国人既然在政治生活方面也搞家长式的统治——在上者必须像亲子一般地去“亲民”,在下者对在上者“抚养”之恩则必须心怀感激,把心也交给它——因此,中国人从小在家庭中养成的对待权威的态度,就成为了解中国人政治行为的一个关键。


1. 代际的“和合”

西方人的代际关系——尤其是工业革命以后的代际关系——可以用弗洛伊德提出的“弑父娶母的心理纠结”(Oedipus Complex)的概念概括之。

弗洛伊德用一个古代希腊的神话来说明这种代际关系。根据这个故事,忒拜(Thebes)地方的国王莱尤斯(Laius),在自己的儿子还未诞生以前,就听到预言说:他在长大了以后必定会弑其父娶其母。因此,当王后生下了俄狄浦斯(Oedipus)后,他的父王就欲先将其致于死地。他把俄狄浦斯的脚刺穿,抛在荒山野岭里,让他自己去死。不料,弃婴却被人捡回去抚养。当他长大了以后,当然不知道生父生母是谁,因此在回忒拜途中就为了一次冲突而将老头子杀了,并且还接收了他的王位和王后。


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 by 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


用这个神话来说明西方人的代际关系,当然只是比喻性质的。它只是象征性地说明:西方人的代际关系是强调“断裂”的,每一代在成长了以后,都完全地建立了自己,让自己的“性”全面萌芽,同时将老的一代完全淘汰,将他们所占据的地位完全地接收过来。此外,为了让自己独立的人格出现,还必须在成长过程中将上一代对自己性格的塑造逐渐铲除,以便让“自我”浮现——而这也是把“自我”建设成为一个强大的内省基地的唯一途径。因此,每一代都有自己存在的合法地位,都能让自己的潜能完全盛开,而且都有自己这一代的新风格。为了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使每一代都成为不受到上一代牵扯的独立单元。这种安排所付出的代价,当然就是代际的不和合。这种倾向,与每一个人为了确立自己的“个性”而形成对抗性人格的措施,是具有文化结构上的关联性的。


《伯德小姐》剧照


因此,西方人——特别是美国人——的代际关系并不是很和谐的,两代之间也不是很亲的。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这种倾向就更为显著。在美国,当儿童到了十三四岁,即将转入少年期之时,亦即是他的个性即将形成的关键时刻,与父母闹矛盾的情形就特别严重,有时甚至会到视之如寇仇的地步。到了十八至二十岁左右,下一代就多半会迁离父母的家庭,自寻个人发展的途径。在有些情形中,一旦分手就互不往来,连婚丧大事也不与闻。当然,并非所有的情形皆如此。有不少人与上一代的感情仍然是很好的,但是一般都是出自心中的真感情,而不是一种承担义务,或者在社会观众面前表演的“孝道”。在这类情形中,代际关系就演变为在“人格平等”基础上的友谊关系了。

这种断裂式的代际关系,并不是下一代单方面要求的。上一代对儿童教育的方式,也是为未来的这个断裂铺路。与中国父母让未成年的子女与自己一起睡的习惯不同,西方人从小起就训练子女独睡,使他们不要出现常常与别人“在一起”的需要,以便培养独来独往的精神。此外,与中国人将成年人“儿童化”的做法不同,西方人往往用对待成年人的态度对待儿童,以便造成“人格平等”。这种种措施,都是准备与下一代断裂的。一对美国家庭中的父母告诉我:“我们并不将子女当作是私产,他们只是上帝暂时托管给我们的。”

因此,他们整个教养子女的方式,就是为了让下一代成为独立的、完整的“个人”而设计的。如果为了感情而不愿子女们离开自己,并去造成他们对自己的过分依赖,在西方——尤其是美国——那样的社会中,就等于是害了他们。显然地,整个新教文化是诉诸大脑皮层左半部的功能,因此强调的是个人对自己的理性组织。他们一代对一代的教养,也是去培养这样的人。为了这个目的,就必须将人情的因素相对地减弱。结果,就自然造成了代际不亲的关系,以及整个社会人情水平的低落。

以上为美国人代际关系之一斑。至于中国人的代际关系,则可以在名列“二十四孝”之首的舜的故事中,找到一个象征式的比喻。舜的神话在结构方面与俄狄浦斯神话十分类似,但是结局却完全相反。

大舜的神话说:舜是一个很有才干的人,也是很有德行的人,因此远近驰名,结果就遭致了他的父亲瞽叟的妒恨。为了打击他,不让他好好地发展,就常常无缘无故地将他毒打。而舜总是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遇见还吃得消的小棍子,他就含着泪水,用身体去承当;遇见实在吃不消的大棍子,他就只好逃到荒野里去,向着苍天号啕痛哭,向已经亡故的母亲呼吁。他的这种“孝心”以及他的贤名,后来传到了帝尧的耳中,就准备让他做王位继承人,并且还把两位女儿嫁给了他。结果,反而更加使瞽叟嫉妒得咬牙切齿,而舜的那位自己发展不起来的弟弟象,对舜的成就也嫉妒万分,而且还垂涎两位美丽的嫂夫人。于是,这两位平均主义者就串通了计划将舜谋杀掉。他们一共试了两次,都因为舜有神助而不得逞。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每一次谋杀计划中,舜都预知其阴谋,却不拒绝他们的摆布,并乖乖地步入他们预设的圈套中;在两次谋杀不逞之后,又当作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仍然以“做好人”的方式维持家庭的和谐。舜因为能以孝感动天之故,才会出现奇迹而免于难。因此,也就成为了“二十四孝”之首。


图源:网络


在任何人类的社会中,代际关系总是紧张的。因此,下一代的成长,对上一代既定的权威地位总会形成一种威胁。然而,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东方与西方却提出了不同的途径。西方人让每一代都能够完全确立自己,因此就必定将上一代排开,而代际关系也必定成为断裂的。对这种安排,上下两代都不会有异议,因为大家都有机会轮流当上一代和下一代。既然每一代都想树立自己独立的人格,因此就必须将上一代对自己的影响逐步解除,而自己也不想去过分地把意志强加于下一代身上。

至于中国人对代际矛盾的答案,则是要求下一代完全向上一代投降,并且认为只有做到完全认同的地步,才称作是“孝”。因此,他们以“肖”与“不肖”来定义“孝”与“不孝”,而“肖”就是相似的意思。结果,当然越推越古,演变成为崇古心态。这当然又是中国文化中“和合”倾向在作祟。因为强调“和合”,才不准有“断裂”之事出现。

此外,中国人又是搞“仁者,二人也”,“个体”基本上没有合法性,它必须由外力加以制约,才能下定义。因此,不论是上一代与下一代,都必须把“自我”抹杀掉,而摆出处处以向自己下定义的对方为重的姿势。例如,在传统中国,一个人尽管可以搞发家致富,但是必须一方面说是为了“光宗耀祖”,另一方面说是为了子孙的生活打算,就是偏偏不能说是为了自己这一代。为了将自己的努力合法化,说是为了上一代,结果当然是维持了父权对自己的制约作用。至于把自己的努力说成是为了下一代,则是把下一代当作是不能自力更生的人,因此就维持了下一代对自己的依赖感,延续了自己对他们的控制——因此基本上与以“亲民”做基础的专制主义的逻辑相同。这种自己的努力是为了他人的逻辑——也是今日中国人集体主义的“文法”规则。

结果,中国人的每一代都不是盛开的花朵。每一代在被上一代抹杀了以后,又去将下一代抹杀,并且还将自己被社会大众平均了的个性,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结果,做到“跟大家一样”,与政治权威一致,与越古越好的古代认同。这种安排,是保证中国历史“万古如长夜”的最佳方式,而永远也不可能像西方那样,每一代都展现波澜壮阔的新事物、新境界、新天地。


2. 杀子的文化

如果西方文化可以算是一种“弑父的文化”的话,那么,中国文化就不妨被称为“杀子的文化”。

“弑父的文化”并不能算是“死亡崇拜”,因为即使在自然界,行将枯萎的事物也必须向新生事物让路,才会保障自然界生机的延续。

至于“杀子的文化”,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死亡崇拜”,因为它将新的生机加以摧残,去滋润行将就木的朽物。

没有更好的例子,比“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儿”的故事,更具体形象化地勾画出这种“死亡崇拜”。这个故事说:郭巨上有父母,下有幼儿,碰到了大饥荒的灾难,粮食短缺,为了保障行将就木的父母有饭吃,郭巨就决定将初生的婴儿活埋掉,后来当然又是以“孝感动天”、出现奇迹这一滥套收场。


图源:网络


这当然只是传统时代的故事。在今日,是不再会有人公开地提倡这类事情的。然而,我们不妨细心地审视一下:文化“深层结构”有否变动?

在60年代,当我在台湾的时候,曾看到这样的一幅景象。当时,权力机构已经老化,老蒋的一代多已八十多岁,却仍然牢牢地抓住权力不放。因此,像张群那样八十几岁的人才会说出“人生七十才开始”的话,意思就是不肯放手。至于蒋经国那一代,也已经是六十几岁,却被称作是“少壮派”。台湾每年又有选拔“十大青年”之举,而平均年龄则是四十岁。至于四十岁以下,似乎可作“儿童”对待。

这种情形,不只在政界是如此,在社会各界都是如此。因此,就基本上如鲁迅在“五四”时代指出的那样,中国人“从老到死,却更奇想天开,要占尽了少年的道路,吸尽了少年的空气”。

在这种窒息的空气下,在政治性比较不那么敏感的教育领域内,就有青年人开始发难,攻击老一代“占着茅坑不拉屎”,并吵嚷着要“接棒子”。事实上,老一代终归是要撒手西归的,棒子总是要交出来的。问题在于:交给谁?答案是很明显的。他们不会去交给“不乖”与“不听话”的青年人。因此,那些敢于站出来向老一代挑战的青年,遂多半没有好下场,有的甚至还身陷囹圄。

到了70年代,蒋经国一代的“少壮派”终于接棒子了。然而,小蒋却以标榜“以孝治国”的方式去继承大宝。这可以从他在老蒋灵柩前“守灵一月”的表演中获得佐证。因此,他纵使对老子遗下的措施或有所更动,但是仍然必须摆出“肖子”的姿态。

因此,中国人即使提拔后进,也往往以“乖”或“听话”为标准。如果不符合这两项标准,即使是有才干的人,也会被置之死地。当我在台湾大学的时候,几个系都出现这种情形。学生想考研究所或博士班,如果没有去走那些主考的老教授的门路,就不会被录取,成绩再好也没有用。有的人与系主任有过节,到了研究所招考时,就连尝试也不敢去尝试。有的情形则是学生在堂上顶撞了老师,结果就被杀个不及格,影响了总成绩。当这种不公平的情形发生后,年轻人是投诉无门的,唯有自认晦气。

在今日的台湾,资本主义较前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而资本主义市场是只认才干和冲劲的,因此年轻人出头的也越来越多。然而,就整个文化的气氛来说,有否冲破了下一代对上一代“听话”的情形?每一代能否完全地确立自己?每一个人的“个性”发展是否具有充分的合法地位?则是大大地值得怀疑的。

现在让我们看看大陆的情形。

共产党的第一代领袖,是由“五四”启蒙运动中成长出来的。这个运动,在总的方向上,是反中国传统的。因此,“五四”的思潮以歌颂“青春”与“今朝”为主题,认为希望只在下一代,现在的一代只能做到顶住传统这个“黑暗的闸门”,让下一代通过;唯有“救救孩子”,才能免得他们被传统“吃掉”。


曹白刻《鲁迅像》


因此,“五四”启蒙运动以及其后的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能够成为吸收青年一代精英分子的焦点,实不足为奇。然而,当共产党的第一代领袖逐渐进入老年之后,似乎有重蹈覆辙之举。“五四”是一个在外来思潮激荡之下产生的时代,因此它也是一个革命的时代。然而,在这个时代中出现的代际关系的对比,似乎只是一个一次就完的现象。它并不能在文化中获得制度化——除非向文化“深层结构”动大手术。

当“建国”以后的第一代开始成长之时,毛泽东就希望他们用“革命”的方式去重温第一代革命家的反叛经验。这个动机,无疑构成“文化大革命”的内容之一。“文革”在很多方面,是以中国文化“深层结构”为开刀对象的——它想将“对抗”的方式制度化,以便革掉中国人“和合”的习性,它想用“造反有理”的态度,去革除中国人的等级思想和“听话”态度。此外,它也想用青年人对老年人的大规模反叛行动来逆转“杀子”的文化倾向。

然而,文化“深层结构”这个千年魔怪,在道高一尺面前,却证明是魔高一丈的。千百万的青少年红卫兵是被发动起来了,然而,到后来,“文革”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波及的范围就是一整代人。

在中国,尽管在表面上会出现用“坐直升飞机”“下级变上级”的方式提拔新的接班人的现象,然而,录用这一类的新生代的标准,却主要看是否对上一辈及其派系“听话”。

用“听话”与否而不是凭才干或个性作为提拔后进的标准,在一个“政治挂帅”而又各树派系的体制中,这个倾向非但不可避免,而且往往是被制度化了的。

当然,在一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代际关系当然不至于如政治关系复杂和尖锐。在大陆,父母阻挠子女自由婚嫁之事,仍然很多,而且有时还受到舆论和人情的支持。然而,据一些人说,在生活方面的事情,是要看上一代凶,还是下一代凶。


图源:网络


据观察所得,在中国人的老一代中,可以说还是慈祥的居多。我在大陆时,曾听到一位老年人诉苦说:子女在结了婚以后,还要向他伸手要钱,他们老两口子是省吃省用的,但是子女们在挥霍父母的金钱时,却比他们本人出手还要阔绰。

然而,这里却显出了一些问题:大陆一度实行的全盘的国有化体制,除了使“平均主义”这个“国粹”获得完全的制度化之外,似乎还将下一代对上一代的依赖普遍地制度化。因为,在80年代以前,只要是年轻人,不论是大天才也好,大蠢材也好,在刚就业时,一律都“三十六元万岁”,至于他们的父母,也是不论是大天才也好,大蠢材也好,则一般都会拿到八十多元。加薪是看年资,而不是看等级的——如果一个人年龄小,年资浅,即使从“工人”级升为“技师”级,薪水也不变动,基本上仍然是一个“长幼有序”的局面。

此外,在中国这个讲究“关系”与“走后门”的社会中,血缘关系就更形重要。子女的出道,多半要依赖父母这个靠山。有的甚至弄到连职业都可以世袭,子女对父母的人身依附就更为严重了。

在西方社会,可以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个职工追求老板的女儿,到手以后,行将举行婚礼,该职工就向老板提出辞职,说要另谋出路,老板的反应是:“我早知道你会这样做!”职工问何以见得?老板说:“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做的。”

中国人则大多数不可能有这种人格尊严的。老一代的——尤其是掌权的——没有一个肯退休,必须等待安排好最小的一个儿女出道之后,才肯退休。至于子女,则更需要牢牢地依附着父母这个靠山,因为他们是众多能够为自己“开后门”的特殊关系中最特殊的。可以说,中国人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习性,发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峰。

因此,社会氛围加上体制造成的结果,就是使年轻人永远也不能自立,而每一代都不要开花结果。

在香港的中国人社会,“杀子”的倾向,虽然不像在大陆与台湾那么普遍化与制度化,然而,也存在着许多这样的例子:上一代只希望子女早一点儿赚钱,贴补家用,而不要循着自己选择的路去发展“个人”。在中国文化中,“个体”倾向于被当作是“工具”而不是“目的”,因此,出现这种情形,实不足为怪。



本文作者 孙隆基 祖籍浙江,1945年生于重庆,在香港长大,在台湾受大学教育,1970年获台湾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1971年赴美国深造,于明尼苏达大学专攻俄国史,获硕士学位,转赴斯坦福大学专攻东亚史(期间并在上海复旦大学进修一年),1984年获博士学位。曾在美国、加拿大等多所大学任教。重要著作有《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历史学家的经线》《未断奶的民族》《新世界史》和The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 From Nationhood to Individuality等,曾发表评论文章多篇。



作者: 孙隆基 出版: 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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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隆基先生把中国上下三千年当做一个“长时段”,用结构观念——针对特定范围的一种共时性设定——来研究中国历史和这种历史延续所生成的文化特征。其匠心独运之处在于,不是泛泛地罗列出这个民族的国民的劣根性,然后提出老生常谈的补救之道,而是用近乎千刀万剐的切割,给人以深处其间而欲全力挣脱的浓烈感觉,从而达到文化批判的深远诉求。



编辑|艾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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