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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评《柏杨白话资治通鉴》:“河殇文人”

小王随笔 小王随笔 2023-01-13

什么是“河殇”?


80年代末,中央台曾经播放过一部名为《河殇》的纪录片,风靡一时,其所表达的思想意涵影响深远。


欧美文明是“海洋文明”、“蓝色文明”,因而先进、开放、文明、繁荣、美好;

中华文明是“江河文明”、“黄色文明”,因而落后、闭塞、粗鄙、贫穷、丑陋。


因为黄河孕育华夏,所以中国历史肮脏,中国文化落后,中国人丑陋。

这个”因为,所以“——原罪似的、决定论般的因果关系,牵强吗?


现在看是的,然而当年拥趸极多,今日亦不乏信众。那一整代文人、知识分子仿佛在脑海中敲下了思想钢印,牢牢记住欧美的文明美好,同时牢牢认定中华的落后粗陋。——毕竟自己落后,任何因素都是造成落后的原因,连方块汉字都是原罪。


新时代的年轻人不愿意接受这种生来就要跪下的原罪论调。


《柏杨白话资治通鉴》共九辑七十二卷,每辑八卷。小王在16年初读完了第一辑,合约2500页。


小王想就读过的部分作一点引述和评价,略微讨论一下以柏杨为代表的的“河殇文人”。


“黄帝王朝”与“必正其名”
《柏杨白话资治通鉴》的一个特色是:所有历史人物,柏杨一定称呼他/她的原名,历史地点也一定要括号备注今日名称位置,并且不厌其烦地在每一处都做出(同样的)注释。

我不反对这么做。作者本意是用白话翻译古文,同时加以备注,这是古书注疏惯例。在古地名后备注今日地名,能够很大地增强读者的代入感。特别是,书中配有大量地图,对于想了解历史事件所涉及地理方位的读者实在很有帮助。小王认为,配地图是本书最大的优点。

但是,一些未经考证的内容或概念被堂而皇之地放进书中,很不妥。比如,“黄帝王朝”。(六任帝伊祁放勋是谁??)



另一方面,历史人物的称呼并非一定要“正其名”。

首先,一些历史人物,特别是帝王,有多个名号。小王认为“科普性质”的历史书应当用其最为大众所知的。罗本,字贯中。罗贯中人尽皆知,提他的本名罗本,大家会误会的。

【图】荷兰足球明星,罗本。(图片来源:百度百科)

再比如,高祖刘邦自然人人晓得,刘奭呢?普通读者并不能直白地将刘奭与汉元帝对应起来,而普通读者读历史通俗读物时,只要知道这是汉元帝就足够了。柏杨不厌其烦地将每一处汉元帝都改为“刘奭”,增大了阅读难度,没有必要。

第二,一些上古人物的名字是后人安上的,一再地称之为其“本名”,史学价值很有限。比如,“伊祁放勋”、“姚重华”等等都是什么鬼?

  • 伊祁放勋(尧)

  • 姚重华(舜)

  • 姒文命(禹)

  • 子天乙(汤)

  • 姒履癸(桀)

  • 子受辛(纣)


柏杨先生坚持认为用历史人物的本名称呼历史人物,是一种历史的实证态度。特别地,用其本名称呼帝王,体现了人人平等的思想。然而,小王实在难以理解,用后世经学家给上古人物编的名字,如何体现了实证态度。

柏杨,本名郭衣洞。
《柏杨白话资治通鉴》,“本名”《郭衣洞白话资治通鉴》。

第三,翻译应使阅读易,而不令其益难;否则翻译需要再翻译。例如下面这一句:

农田有时丰收,有时歉收,是正常现象,本不稀奇。姒文命(禹)、子天乙(汤),都遭遇过。
《柏杨白话资治通鉴》

这句话在白话文中将禹、汤翻译为姒文命、子天乙,又在姒文命、子天乙后备注禹、汤——这不是翻译的翻译吗?画蛇添足有何必要?还不如韦小宝的“鸟生鱼汤”!

“中国帝王是世界上礼仪最多、日常生活花样最复杂的一种动物”



岂止中国的帝王讲究礼仪,欧洲的王公不讲究吗?看不起欧洲王公吗?是不是歧视?

中世纪权利凌驾诸侯王公之上的教皇不讲究礼仪吗?动辄需要百年乃至数百年建成的大教堂极尽装潢雕绘之能,搜刮了多少民膏而建成?教皇治下之百姓的禁忌不多否?

岂止非洲的君主性暴残忍,欧洲的王公不残忍吗?这是看不起欧洲王公,还是看不起非洲君主?是不是歧视?

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Louis Philippe Marie Victor)了解一下?残暴起来非洲人都怕。


【图】利奥波德二世在“刚果自由邦”进行了残暴的独裁统治,橡胶、象牙等资源全属于他个人所有,组织了一支当地人军队维持统治。比利时殖民者动辄拿黑人当枪靶子射杀,黑人奴隶则被限制自由,没日没夜做工,被打被杀是家常便饭。在他统治时期,“刚果自由邦”被骇人听闻地杀死了1000万之多,人口减少了一半。利奥波德二世留给世界最出名的,是他的砍手政策。不听话的反抗者,砍手;完成不了任务的奴隶,砍手。比利时殖民者对奴工丝毫不当人看,先把他们的妻儿捆绑起来,严加看管,一旦奴工“不听话”或者完不成任务,就对他们的妻儿砍手惩罚。一旦割橡胶的父亲没完成任务,他的孩子将被砍手。(图片与文字来源:知乎用户@戴红帽的红领巾)

帝王相对于平民,本就是“另一种生物”,何须区分中国之帝王,非洲之君主,欧陆之王公?

一些世界性的问题,被强调为中国特有的问题,便有“丑陋的中国人”。

人性不分国界。

是否有繁复奢张的皇室礼仪取决于生产力——能否享受得起,任何一国的君王都会享受,纵然偶有例外,其阶级整体盖莫能免。

中国传统文化真的没有人权吗?那么,孟子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什么?

作这样的论断是非常武断的。

实际上,《资治通鉴》是一部帝王书,这一段历史收录入书,本意是劝诫皇帝也应当遵守法律条款,不能应为个人喜怒擅自改动。这恰是中国古代注重法律条文律款的证明,而非相反。

《资治通鉴》成书于北宋神宗元丰年间。神宗皇帝与章惇的一番廷议被传为千古佳话,很好地印证了(北宋)皇帝也不能凭喜恶定赏罚。

神宗时,以陕西用兵失利,内批出令斩一漕臣。明日,宰相蔡确奏知,上曰:‘昨日批出斩某人,已行否?
确曰:‘正欲奏知。'上曰:‘此事何疑?'确曰:‘祖宗以未尝杀士人臣事,不意自陛下始。'上沉吟久之,曰:‘可与刺面配远恶处。'门下侍郎章惇曰:‘如此,即不若杀之。'上曰:‘何故?'曰:‘士可杀,不可辱!'上声色俱励曰:‘快意事便做不得一件!'惇曰:‘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北宋,侯延庆著《退斋笔录》

“中国传统政治中最阴暗的一面”


革命导师教导我们,“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西汉律法禁止无故饮酒,为什么?

郭衣洞先生认为,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政治中最阴暗的一面”,即专制。

小王认为,这是因为生产力不足导致粮食产量不足,不足够酿酒,所以违者重罚。

相反,当生产力足够时禁酒,就要问问合理性在哪了。比如美国在1920年颁布禁酒令。这是否是“专制制度日趋精密,限制更严”?不经过论证,顺口一说,可以吗?

“中文拼音化是拯救中文的唯一良药”


这是卷八《万里诛杀》中的一节。郭衣洞先生仅仅因为汉字音译无法准确“断音”一个康居国人名,就断言,汉字应该全盘拉丁化、拼音化。令人瞠目观止。

我想问:

  • 拼音化的文字能标记所有其它语言的发音吗?

  • 小舌音、大舌音怎么用拼音化的汉字表达?

  • 英语里的咬舌音th怎么用拼音化的汉字表达?

  • 韩国、越南弃用汉字,改用字母拼写,他们的文字能正确断开所有外语读音吗?


即便拼音化的汉字能够如郭衣洞先生所希望地正确“断音”,就因为这个,我们就需要将汉字拼音化?

根本地,中文需要“拯救”吗?如果真需要,拼音化是良药吗?

恰恰由于中国人喜好记述历史,并早早形成成熟文字系统,才使一个2000多年前的康居人的名字被记载下来,传至今日。实际上,许多周边民族与国家都因为汉文记述而拥有信史,特别是东南亚、东北亚、中亚与南亚。有观点认为,全部古代世界史只由三种文字著成:汉文、拉丁文、阿拉伯文。在伊斯兰进入中亚以前,整个内亚的历史几乎都由汉人写下的汉字记录。

比如吉尔吉斯人(我国柯尔克孜族)是叶尼塞河土著民族,汉字史书中记载了鬲昆、坚昆、黠戛斯、吉利吉思,将吉尔吉斯民族信史向前延伸了两千年!如果没有汉文史料,吉尔吉斯人只能唱着史诗《玛纳斯》,被周边民族斥为近代突然冒出来的、不知道来源的东西。现代吉尔吉斯斯坦在玛纳斯宫内专门为司马迁塑了雕像。唐朝认为,黠戛斯人是李陵的后代。很有意思是不是,中华史观中,吉尔吉斯与匈奴一样,皆是华夏苗裔。


【图】2002年,吉尔吉斯斯坦宣布在2003年吉尔吉斯立国2200年——因为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中提到的鬲昆就是古吉尔吉斯人(截图来源:<The Kyrgyz:Children of Manas>)。《新唐书》卷217〈回鹘列传下〉:“黠戛斯,古坚昆国也。地当伊吾之西,焉耆北,白山之旁。或曰居勿,曰结骨。其种杂丁零,乃匈奴西鄙也。匈奴封汉降将李陵为右贤王,卫律为丁零王。……人皆长大,赤发、皙面、绿瞳,以黑发为不祥。黑瞳者,必曰陵苗裔也。……其文字言语,与回鹘正同。……高宗世,再来朝。景龙中,献方物,中宗引使者劳之曰:‘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比。’属以酒,使者顿首。”

当然还有印度为玄奘塑像。
【图】印度文化部在那烂陀(Nalanda, Bihar)修建的玄奘纪念馆大殿。(图片来源:Tripadvisor)

甚至日本的信史,都因为汉书记载的邪马台国、卑弥呼女王,而向前推了600年。日本出土的汉授倭奴王金印与《汉书》记载别无二致,为日本国国宝。

【图】1784年,日本九州岛一农民掘出一古物,上刻“汉倭奴国王”三行五字,正是当年东汉光武帝刘秀所赐之印。(截图来源:维基百科日文版)

土耳其陆军军徽记载成军时间为公元前209年——《史记·匈奴列传》记载秦二世元年匈奴冒顿单于改军制。可笑吧?”伟大的土耳其人迫使伟大的中国人修筑了伟大的墙(长城)。“

【图】土耳其陆军军徽(Turkey Land Force)(图片来源:维基百科英文版)

等等等等等等。

郭衣洞先生没有看出蕴藏在汉字书写的中华史籍中的伟大文化优势,反而只看到缺点。

看到这,我断定:郭先生实是失掉了自信力的、断掉了脊梁的文人——“河殇文人”。

如此“柏杨曰”全书比比皆是。
小王认为,若必读《柏杨白话资治通鉴》,则凡“柏杨曰”皆可从略。

然而,小王不想再读《柏杨白话资治通鉴》了。


小王试总结若干“河殇文人”笔下作品的通病。
1。过度发散,以今度古。用今天的观念评价过去的事件。
例如,“为什么秦始皇不讲人权和民主?
小王的文史哲底子很浅,读的书少,一些历史“段子”来源于《百家讲坛》——记得《易中天讲三国》的最后一集,易中天以《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为例,说到,分析历史人物与历史事件要将其置于所处历史环境中

今朝剑斩前朝官是不行的。这不仅是无知,而且是傲慢的无知。因为,但凡复杂一点的历史问题都不可能用三两句话说清楚,不可能用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二元论逻辑解释——必须要在一定时代背景、风土环境下,动态地考察事件的开端、发展、结束。

2。上纲上线,以古讽今,言必称“文化”、“制度”。
将事例上升到制度问题,归因于中国文化:某某事皆因刻在骨子里,溶入血液中,编码在基因内的中国文化——文化不行,所以事情一定要糟糕。

其逻辑大体是:
中国历史记录斑斑劣迹 <—> 
中国民族文化愚昧不化 <—> 
中国政治体制专制黑暗

例如,凡事都与“专制”挂钩,似乎中国古代无法制亦无法治。

这种以偏概全、牵强附会的联系,其目的常常是以古讽今。不然为何其讨论总离不开“制度”?一味以古代事件讽刺当代,不啻为刻舟求剑——既不与时俱进,也不实事求是。

3。知识少,而评论多。
以文学为专业的作家常常不甘心当作家写小说,而要也当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法学家、教育家、艺术家,甚至科学家。其所发议论甚宏,而所含知识甚狭;所推想之论点多,而所考证之论据少。这是很不负责,且很不谦虚的。

作家不是一线医护,最好不要在家听故事编日记。
作家也不是历史学家,最好也不要妄评历史。

“想当然主义”要不得。


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前言中写到,阅读本国历史需要有一种温情与敬意。

陈寅恪【kè】先生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瞭解之同情,方可下笔。

小王以为这是读国史之至理。

这份温情,“河殇文人”估计是没有的。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钱穆《国史大纲·前言》

后记:

再也不读白话史书了!

《滕王阁序》可以白话吗,《岳阳楼记》可以白话吗?
那么为何《史记》可以,《资治通鉴》可以?

中国人不应当读任何白话古史。

读《资治通鉴》已经是给自己找痛苦了,何必要读白话,干脆痛苦到底,读《胡三省》嘛。

2020.5.4 作于深圳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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