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周一度的“三辉周末”又来了。“周末”是三辉编辑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辉编辑们轮流主持，想说什么说什么。本周主持人是三辉文稿编辑恰恰猫，上一次她还在“喜欢吃山东人”的奇特星球，这一次她来到了老年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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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老年国度

文 / 恰恰猫

来自 / 三辉编辑部  

我住在一个老小区里，除了建筑及其风格老、基础设施老、配套设施老，更重要且醒目的一点是人老。在这个由早年国企职工集体宿舍转型而来的小区中，老龄化很是严重，上楼下楼碰见的是老人，买菜进超市是老人，道路上布满了老人，另外那些老人爱聚集的公共场所比如小花园就更不必说。

老人们不用再上班，出现在我视野之内时，不是遛狗就是逗别人家的狗和小孩，再就是三五成堆，打麻将、下象棋、大声说笑、唱歌、上保健课，以及围成一圈看别人打麻将、看新开的猪头肉摊子、看一个人蹲在古玩摊前挑古玩。“天荒地老”这个词用到他们身上正算合适，悠悠的、闲闲的，好像会一直在这个小区里踱下去；在我这样一个外人看来，“时间”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是静止不动的，没有一丝波澜，天荒了地老了，他们还在慢慢地四下走动着，花费着每一个可以聚到小花园里的晴天，每一个可以集合到社区活动中心唱歌的雨天，镇定自若地坐或立在道路两旁，看着紧盯手机的年轻人匆匆走过。

有次在超市买酸奶，旁边的老人突然攥住我的上臂，也不看我，只看着通亮的冰柜里一排排酸奶：“小姑娘，这个酸奶为什么这么便宜，保质期是啥时候啊？”我迅速按下惊魂，弯腰去看保质期，胖墩墩的她才松开手。除了类似的几次遭遇，我与老人们的交集就只剩下单向度的观看了。我看他们，他们也看我：当我只身横穿他们的小花园时，长椅上的话音并不落，只有目光转向这个突然闯进的物体。

小花园就在我家楼下，天气好的早晨六七点钟，老人们的交谈与笑声便穿过层层窗玻璃，洒在我床头。有时小花园旁会开来一辆白面包车，卖酸菜竹笋什么的，惺忪的我能清楚感觉到那些声音的位移，它们停在面包车周围一会儿，语调变得着急，争争论论，然后又移回长椅。而一天的后半部分，六点钟老人们便收工，将声音的场子让位给放了学的七点钟的孩子们，再然后，尖利而短促的嬉闹声被妈妈们打断，“某某某，给我回来！”之后是半夜十一点，偶尔有下了晚班的年轻男女在长椅上端着手机看视频，一闪而过的笑语淹没在小花园的黑夜里，而第二天早晨，又是周而复始。

早上六点钟的小花园

在这个缓慢运转的老年国度里，我只碰见一次波澜，关于一家老年养生中心。这个简陋的中心突然出现在了我家楼下，门开在街道旁，只有一间小屋子，摆了几排塑料凳，有个投影仪，墙上挂了些老年养生知识招贴画。没过多久，凳子便坐满了，一度发展到了后面来的老人不得不站在门口听那个小伙子宣讲“养生之道”的地步。起初只有老年妇女被吸引来，后来有了老头，每个早上他们挤在这里，听小伙子激情陈词：“叔叔阿姨，你们要知道，我们这种产品最大的，最大的好处，是什么？预防各种老年疾病，骨质疏松，痛风，冠心病……你们看这张图，照片里的这位阿姨，坚持使用我们的产品只有一年……”他们跟着小伙子一起唱养生歌，接受小伙子赠送的“原生态”土鸡蛋（每人限领五个，有老人试图多拿，被小伙子发现并喝止），尝试免费保健仪器——一种由输液器、橡皮管、粗棉绳相互连接而成的保健仪器，输液器套在头上，暗红色的粗棉绳挂在下巴上。每天早上，我看着他们戴着它听课、唱歌，造型像是一群葫芦娃。再后来就是老人们每人捏着些一百块的钞票，小伙子挨个儿来收，遇见掏钱掏得慢的，小伙子还着急：“阿姨您快点儿，我们这产品疗效您也都看见了……”

不久，这家养生中心又突然消失了，那些老人也随之散落回了小区的各个小花园、各条街道。屋子空了一段时间，后来变成了水果店，水果店老板娘是个客客气气的女子，有一天早上突然被一群老人团团围住——他们是先前参加养生中心的“葫芦娃”，交了钱给小伙子，没想到他“携款潜逃”了。老板娘客气地笑着，听他们痛斥养生中心，场面激烈了一会儿，便不了了之了。

就像是一个凭空冒出来又忽然不见踪影的痘子，老年国度的时空在此后又恢复了平滑。我遇见的又只是幽幽走动、坐定谈笑、围观打牌的那些老年人，对衰老的慌张、对死亡的恐惧、对淡出社会川流的无奈——这些我以为自己老了时会考虑的东西，在这里我没看到。也许是出于公共场所私人情感的保留，也许是因为我从未坐在他们旁边听他们的对话，也许是因为他们接受了事实，或者只是因为并没想过。